2006【夢境書】Chapter3.告別


放下過去究竟難不難,其實我也說不上來了。
一念之間需要的是勇氣或是時機?
假如都沒有的話,我們又該怎麼辦?

間奏˙夢:Oct-01

我又夢到你了。

記得是個好夢,真可惜我忘了內容。


Chapter 3.【告別】01

    手機的鬧鈴響起,我翻了個身,眼也不用睜開便準確無誤抓到手機,把才唱了一句的音樂關掉。

    我再翻回去,一腳跨到林海文身上,嘴湊到他耳邊輕聲說:「上班族,獅子睡覺了,你要吃早餐還是賴床啊?」

    林海文一個大手捂到我臉上,把我臉別開:「都不要。」

    我踹他一腳,會這樣鬧我,就表示他已經醒了:「隨便你。」

    我跳下床,按下電腦螢幕上「PLAY」的按鈕,The Calling的搖滾節奏在屋子的各個角落響起,不大聲的。我只是有一次隨便念了一句,林海文週末就把家裡所有廳房都接上喇叭。我用自知很愚蠢的舞姿,蹦蹦跳跳走到廚房,圍上圍裙準備早餐,輕輕巧巧替林海文煎個法式土司,倒了一杯柳橙汁,再替自己泡杯超濃麥片。準備好後我又溜回房間,跳回床上,趴在床尾看林海文換衣服。

    自你之後,我迷戀男人所有居家的舉動:刮鬍子、換衣服、做家事通通包括。

    「我今天想去誠品買個書,那我就順便去拿訂婚戒指好了。」我說。

    林海文點點頭,問:「你幾點要去?」

    「你不用想來接我啦!你晚上不是要開會?我下午去一下就回來。」哼,他打什麼主意我還不知道。

    「那好吧!」林海文笑答。

    我看他穿戴完畢,領帶的結也打好了,就跳下床,完成我們週一到週五早上的例行公事:我幫他把領帶的結拉好。其實我是很想學幫他打領帶,可是編得出花樣繁複的幸運帶的我,居然就是怎麼樣也學不會打領帶,沒辦法,只好採取這種作弊的方法。

    「吃什麼早餐啊?」林海文邊出房門邊問。

    「再兩步就走到餐廳,你一定要這麼迫不及待就是?」

    「我知道迫不及待是什麼意思。」

    「廢話,我都跟你解釋過兩次了!」

□□□

    日子這麼平平淡淡流逝過去,和林海文芝加哥回來後,月曆又換了一本。要我回想什麼值得紀念的畫面,其實想不到。不過你也知道我,回味的都是一些生活裡的一些平凡片段。這可能是我鉅細靡遺的記憶力唯一的好處吧!只要一點尋常瑣碎的小事,就夠讓我嘴角揚起微笑。

    林海文打算回芝加哥定居,我決定跟他一起過去。本來想說乾脆結婚,會方便一點。但是我最後打住,心裡總揮之不去一個微弱的聲音,告訴自己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們兩個都沒有深究我裹足不前的原因,自然決定先訂婚就好。我先過去唸書,未來再看怎麼打算。所以我把工作辭掉,專心弄申請學校的東西。

    結果,最後我還是又要去和你同一塊陸地。我們終於再也不用相隔一片汪洋,看不到同一天的太陽和月亮。但是我想我還是不會見你。沒有為什麼,純粹不想而已。就像你當年不想見我一樣。

    說的我好像知道你當年不想見我的原因一樣。是的,我不知道,那又怎樣?都是過去的事了,借我拿來隨便說說不行嗎?

    說真的,我們已經多久沒聯絡?我是想念你的。為什麼想念你又不跟你聯絡?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弄成現在這樣,你滿意了嗎?

□□□

    本來只是想買一兩本書的,每次都是抱著這樣的心態去書店,但逛著逛著,手上的書總是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厚厚一疊,逼得林海文後來也不得不在家裡多添購幾個書櫃。

    我從三樓晃回二樓,想繞到新書區最後再看一眼有沒有漏網之魚,估計我離文學新書區還有五步之遙的地方,我僵住了。

    有一個男人,百般無聊地瀏覽架上的書籍,他的側臉,也太像你了。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像你的人。有一次和朋友去吃飯,餐廳的另一角也坐著一個感覺和你十分相像的男生。於是我整場飯局,即便和朋友說話的時候,我都只分給她我的眼角餘光。我一直大剌剌地盯著那男生,幸好我們坐得遠,他沒有發現我,要不然他恐怕會很驕傲他這麼吸引女生的注意吧!

    眼前這個人,又比上次那個男生更像你,像到即便我們如此近距離,我依然厚顏無恥地目不轉睛瞪著他看。那個人顯然感覺到我灼熱的目光,便試探地往我這個方向找來。就當我們眼神對上的時候,我們都看見,彼此都呆掉了。

    因為是「彼此」、「互相」都呆掉,所以我很清楚,眼前的人,就是你。

    怎麼可能?我想你想瘋的時候都沒見過你的幻影,怎麼現在沒那麼思念你的時候才有幻覺?

    該不會是你死了?我看到的是你的魂魄?

    我知道,是我作夢。快醒!快醒!我不想做這種夢。

    但是就像我作夢的時候總是知道自己是在作夢一樣,我現在也很清楚,這是現實,眼前的你是真的。

    怎麼可能?但是,當然有可能。我好想轉身落荒而逃,轉啊!快轉啊!雖然丟臉,但總比面對你好多了。但是我的雙腳釘在原地,動也不能動。我並沒有雙腳發軟或怎樣的,我只是變成樹一樣,紮了根,就哪都去不了。我手上的書也沒有像老套情節那般散落一地,因為我把它們拽得很緊。早知道我就多拿一些書,多到可以把我的臉擋住。

    然後你居然開始向我走來,一開始的笑容閃過一絲不知所措,但是很快就沈穩下來。不過我想我臉上的笑容應該很難看。

    「好久不見。」除了這,你還能說什麼開場白?

    「你怎麼會回來?」我們這麼多年交情了,我省掉招呼,直接切入重點。

    「我搬回來一陣子了。」你淡淡的說,好像有一點尷尬。還是我希望你臉上有尷尬?

    「你回來定居?」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開始下沈,感覺有一股怒火正在醞釀。

    「嗯。」你點頭,然後也不知道你是想轉移話題或是想緩和氣氛,你指指我手上的書,說:「我幫你拿一些吧!」

    你逕自拿過一半的書,我沒有阻止,但是也沒打算這樣放過你,繼續追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快一年了吧。」

    好樣的,我問什麼你就只答什麼,沒打算主動說明是吧!沒關係,我不會跟你客氣的,我早就沒什麼好顧慮,跟你我還有什麼話不能說?我還要擔心什麼氣氛弄僵的窘況?

    「誰知道你回來的事?為什麼都沒告訴我?」我想我口氣應該很差。面對你,我老是不會控制我的脾氣。

    「我沒有主動聯絡誰,就一些以前高中的同學知道。刺蝟找過我,所以應該也有一些國中同學知道吧!我們這麼久沒聯絡,我也不想打擾你。」

這實在是個很爛的理由。

「你最近好嗎?」你理所當然地問這個問題。

我突然很想哭。

「我訂婚了。」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自己脫口而出。

「喔,真的啊!恭喜你!哪個這麼沒眼光的?」你的笑容和祝福太真誠,剎那間,我欲淚翻成怒,所以只是冷冷跟你說:「你結婚我也都沒還跟你說恭喜。」

但是說完我馬上後悔。到了現在還何必如此?

我鎮定下來,終於發自內心的給你一個笑臉,我問:「你搬回來之後住哪?」

「永春那。本來想回內湖找房子,結果沒想到這些年那裡房價漲那麼多,住不起唷。」

原來這一年來,我們的距離那麼近。常常覺得世界很小,我們會在國外巧遇故鄉的友人,會意外發現一個不熟的朋友的朋友原來是自己的死黨。許許多多那樣其實自己並不在乎的人會意外地與自己聯繫起來,但是你最想最想和他貼近的那個人,卻永遠咫尺天涯。

我和你邊說邊自然地向櫃臺走去,話題不知道被誰岔開了去,於是忘了先關心對方的生活,就天南地北說起來。結帳的時候我們仍然在不著邊際的事上聊個不停,好像我們本來就相約逛書店,而不是一場闊別五年的重逢。

「對了,為什麼你會在這個時間在外面閒晃?你不用上班喔?」我突然想到。

「有點煩,就請假出來晃晃。」

我沒有問你為什麼煩。我的直覺已經告訴我。我的直覺一向很準。

「你買那麼多書,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你問我,我不知道我的眉開眼笑是不是太張狂。我的眉開眼笑不是因為你要送我,而僅僅是因為你在和我說話而已。

「在台北還是開車啊?開車開習慣,不開很痛苦喔?」我挖苦你。

你搔搔頭,回答:「對啊!」這本來應該是一個可愛的動作,所以才讓我突然驚覺你滄桑了不少。不過我有什麼資格說你呢?我們早就不是初相識和分離時,還能揮霍青春無度的少年了。

「我還要去拿訂婚戒指。」我差點忘了這件事。

「對喔,對方是誰,快快從實招來。交了男朋友也不說一聲,枉費我一直擔心。」本來你還用說笑的口氣說著,突然,你變得如此認真:「你幸福我就放心了,你知道我一直要的就是你過的好。」

我的眼眶一下就紅了,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到。我幸福嗎?你以為我訂了婚就是幸福的嗎?你為什麼問也不問一聲,就片面替我決定?

我幸福嗎?連我都不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幸福的。跟林海文在一起來以來,我從來沒想過幸不幸福這個感覺。我們做著一些所謂情侶會做的事,會有的互動,會說的話。可是說的時候,做的時候,我們甚至不能肯定那是因為愛或是補償,或是僅僅因為那似乎是情侶間該有的行為,我們便照本宣科。

你要的就是我過的好。你要的你要的,那我要的呢?

我以為我會像最後一次見你那樣,因為太快樂也太悲傷,哭到你手足無措。但是這次我的眼淚沒有掉下來。然後我知道,我們之間不一樣了。我並沒有刻意壓抑,也毫無顧忌在你面前展露我所有情緒,可是有些東西,不知不覺中變得再也不是從前那樣隨心所欲。

如果我對你的愛也不一樣了就好了。

明明對你也有一股無法否認的陌生,可是為什麼想待在你身邊的念頭還是那麼清楚?那樣千言萬語都想對你說,只想對你說的衝動還是一如往昔。

我記得愛你的感覺。我現在仍然感覺得到。

這幾年來,我一直對自己說,其實我的願望很微小,我根本也就不期望我們還能再在一起,我只是希望我們不要離得那樣遠,我只是想偶爾能和你吃一頓飯,和你聊聊天,聽聽你的聲音。我只想這樣就夠。

然後原來我還是一樣該死的幸運。願望成真了,然後呢?

然後我就順應我的願望,問你一起吃個下午茶。這麼簡單的事,我極力避免,可我還是百感交集。

對了,我忽然想到,為什麼我一直不會對你的女朋友,或老婆(隨便,無所謂)嫉妒。我一見到你,就明白其中原因。因為在我心中,她始終是個外人,我和你之間的一切就只是我和你,根本沒有她存在的餘地。

為什麼你總是要讓我看到自己那麼自私醜陋的一面?你這個人真的很討厭。

很討厭就再也不要見你啊!

我不要。


間奏˙夢:Dec-23

我又夢到你了。

真難得的一次我們是用長大後的面貌出現。我們走在一條長長的午後街道上,有點像是學校圍牆外的人行道,有一片陽光燦爛,還有一整排樹葉綠得油亮的木棉樹。

我們的腳步很輕盈,但是一前一後的步調。我們是沈默無言或者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我已經忘了。我只記得我始終微笑著看著你的背影,好久不見,你把頭髮留長了,像搖滾歌手那樣。

我笑笑問你:「怎麼把頭髮留那麼長?」

你只是笑笑說:「對啊!」

然後我們還是繼續走著,不知道目的地在哪,或許就像我們當年常常手牽手到處散步亂走一樣。然後你突然回頭,在我唇上吻了一下。就那樣蜻蜓點水的啄一下,你又轉回身去,若無其事地向前走去。

你什麼也沒有說。

我依舊跟在你身後,悄悄地,開心地凝望你在陽光下有些撲朔迷離的背影。我知道你這麼一背過身後,你仍然是你女朋友的男朋友,我依然只有我一個人。可是我知道你那個吻是為了什麼,你是要讓我知道,你心裡始終有我。

我是真心開心的,沒有一點遺憾或失落。但是,只是在夢裡。




Chapter 3.【告別】02

    星期五晚上,沒有想看的新電影好看,我和林海文就跑去租片子。其實電影幾乎都在上映的時候給我們看光了,每次去租片子都是一大挑戰,通常最後只能租一些心知不會太好笑的喜劇片,或者恐懼自己資質太低會不懂的欣賞的劇情片。

    這一晚,我和林海文都有些安靜。兩個人分開在出租店繞了好幾圈,我望向來來往往的情侶的時間大過於架上的電影。最後我停在Capote前,久聞男主角的演技獲得壓倒性的讚賞,其實題材也是我有興趣的,但是我預測我有百分八十的可能會覺得片子步調太慢,看到忍不住分神。但是我還是拿起它。我是不是故意選這部片?我非常誠實的說,我自己也不知道。

    整間房子只有電視螢幕閃耀光亮。畫面只有黑白的色彩,男主角用優雅、神經質的口吻挖苦某人,而我蜷在沙發上,窩在林海文胸前,男主角說的話其實我都有聽進去,只是我好像不太能理解他在說什麼,我心裡念茲在茲的,是等一下林海文會理解我說的話嗎?

    「他回台灣了。」我等不了電影演完才說。或許是我懦弱,假裝一部電影是在場的第三者,可以避免兩個人直接衝突。

    「回來定居嗎?」林海文的回答來得太快,好像他早有準備一樣。

    但是他有準備我也不奇怪,偶爾偶爾,我會只跟他說一聲:「我和朋友吃飯。」沒有交代朋友是誰,他也沒多問。他也不會打電話來問我,需不需要接我回家。我回家的時候通常他都在電腦前,聽到我的腳步聲,他會回頭笑笑說:「回家啦!」我會走過去親他一下,回答:「對啊!」然後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其實也的確是什麼事都沒發生。我只不過是實現我多年的心願,偶爾和你吃吃飯,聊聊天。

    「對啊!」我回答。

    林海文只是點點頭,就沒再說什麼。我本來想裝做很歡樂的樣子說一些我和你見面的事,但是轉念一想,太矯情,於是我們只是靜靜把電影看完。

□□□

    我一如往常地提早赴約,但是這次是刻意的,我想在和你碰面前先繞到舊家去看看。你那天忽然一時興起問我要不要找一天回內湖,我欣然接受。這些年我一直都想回去,但是又有些抗拒,因此始終沒有成行。我心裡明白,那是因為沒有你,我自己回去也沒有意思。也有一點無顏見江東父老的心情吧,失去你,是我慘敗。

    我駐足舊家樓下,那是我出生的家,也是我截至目前為止住過最久的一個家。我還清楚記得家裡的格局和擺設,我以為當我抬頭仰望已不是種著蘭花、爬滿九重葛的陽台時,我會熱淚盈眶,我會感慨物非人非事事也休,但是我沒有。我反而比較恐懼,我會遇見兒時舊識或是還認得出我的鄰居阿姨。

    我匆匆忙忙離開,早餐店、雜貨店都已經沒有了,賣鹽酥雞的攤子倒是還在。我順著路走到學校後的小公園,這麼多年,沒想到我和小娜他們在告示牌後面留下的立可白塗鴉還在,而且更沒想到上面還是只有我們的塗鴉,居然沒有其他人加入我們的愚行。是冥冥中有什麼暗示嗎?或者只是純粹這裡不像溜滑梯和小石亭一樣是個塗鴉的熱門景點?

    小公園往右走是往學校大門,往左走是學校後門。你約我下午三點在大門碰面,我往右走了一半,突然又折返。

    我沿著圍牆慢慢走,經過後門,到了一棵樹下,我停住。

    學校的圍牆是低低的圓弧形石牆,圓弧上架了鐵欄杆,所以很好翻牆。我倚著欄杆,看著操場上熱鬧一群週末來運動的老小。遠遠的籃球場上依舊激烈廝殺著。

    我轉過身,對面就是國三導師的家。國三的週日下午是我固定被老師抓去他家惡補數學的時間,老師都先把我丟在頂樓的鐵皮小屋,自己寫題目,寫完後他再上來幫我講解。我寫累了,就跑到圍牆邊,眺望遠遠籃球場上你的身影。那種距離,差不多就像坐在Madison Square Garden四樓看 NBA球賽一樣,每個人都只有火柴棒大小,但是我是真的,真的找得到你的身影。我們剛在一起的第一個週末,我知道你會到學校打球,題目寫一寫就跑下樓去,但是又怕老師發現,不敢跑太遠到球場那找你,只好乖乖在圍牆那望著你。

    我忘了是不是我們有約好時間,或者是你看到我一副發花痴的模樣站在牆邊,於是你向我跑來。你和我說你手指吃蘿蔔,我便把你的手抓過來,替你揉一揉。這是第一次我們的雙手如此親密的觸碰,沒有人捨得放開。

    或者我們有時候會一上一下,隔著五樓的距離,比手劃腳打著彼此看不懂的手語。這個距離,越拉越遠,最後變成一片汪洋再加上一塊大陸。

    我站著,明白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我甚至能感覺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我沒有舉手看錶,或許現在已經超過三點,你應該正在操場另一頭的某一個角落等我吧!

    我們認識十多年了,從學生到出社會讓一個人有很大的轉變,更不用說你還在國外住過那麼多年,可是,即便到了現在,我仍能在你身上看見當初那個和我在一起時的你。

    突然間,我覺得這樣的地點,這樣的時間,我們見面並不適當。

    我想見你,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我想見你的慾望有多麼強烈。可是我竟然轉頭離去。背過身,我又仰望老師家一眼,還記得老師當年一直想撮合我和班上唯一擠得進前三名的男生,我那時都只能笑笑,也不敢說什麼。假如我大聲跟老師說你是我男朋友呢?

我一直很希望我和你的感情能受到祝福,可是在那個感情總是被當作取笑話題的年紀,誰會真的那麼充滿文藝氣息的說,你們倆真相配,我祝福你們?一直到我們分手後,小魚才說她覺得我們很適合,分開了很可惜。

    假如我和你的感情多受到一點肯定,我是不是當時就不會輕易選擇離開?

    不。這是我的責任,我不能推卸到別人身上。

    「補數學嗎?」你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我身後。

    我被你嚇死了。但是心裡也湧出一股無法否認的竊喜。

    我轉回身,看見你一手搭在欄杆上,站在圍牆後。我差一點,就本能地要去握住你的手。

竊喜還正像沸水一樣燒滾時,突然感概又悄悄爬上皮膚。你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只會傻傻在原地等我的大男孩了啊。

    有一次我們沒有說清楚約定的地點,兩個人就呆呆地分別在兩個公車站牌癡站半個小時。當年哪有什麼手機,連Call機都還沒出現,我越等越火大,依據我們的習慣,我猜想你可能在另一個站牌,便怒火沖天向那走去。果然,你在站牌旁等得非常焦急。

    可是我還是氣。我氣得要命。不由分說把你臭罵一頓,等我的公車一來便頭也不回拋下你上車。留你垂頭喪氣,黯然地站在原地。

    這種事,有什麼好發那麼大火呢?其實我得承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並沒有那麼愛你。如果我那時像現在一般愛你,我怎麼會捨得浪費一個週末下午不跟你約會?我怎麼會捨得跟你發那麼大脾氣?

    我知道你說你從來沒有怪過我。可是我以前真的對你好惡劣,可是我再也沒有機會補償你,所以我想我還是會一輩子繼續感到虧欠你下去。

    「對啊!所以我只有十分鐘休息時間喔!」我故意指指手錶。

    你懶得理我,說:「這裡變真多。可惜只有開放操場,不能去教室那看一看。」

    我嘟起嘴:「對啊!聽說連制服都換款式了。」

    「那接下來我們要去哪?」你問。

    「到處看看吧!我也好久沒回來了。你回去前面等我,我走過去」

    「不用那麼麻煩。」你邊笑,邊直接翻牆而出。

    你這個瀕臨中年發福的大叔,身手不如以往矯健囉!

    我們沿著當年常走的路線回顧。從我家的小巷子穿出去,是一個新式的大樓社區。在當年是新式,現在老舊許多。社區剛蓋好的時候,有一天早上,你買好早餐來接我,但是沒地方吃,我們就躲在大樓背後,蹲在看起來像停車場或倉庫的出入口,不顧寒風凜冽,興高采烈吃著熱騰騰飯糰和豆漿。

    接著一路走到你的舊家。沒想到管理員伯伯還認識你,願意放我們兩個上去頂樓。管理員伯伯聽到我們想去頂樓的時候露出一臉奇怪的樣子,他應該不會想到,那裡居然會是約會地點吧!

    在那個頂樓,你第一次抱住我,也是唯一的一次送給我情人節巧克力。我本來是怕高怕得要死的人,但是因為你在身邊,我什麼都不怕,便湊到圍牆邊,探頭往下看。反而是你緊張兮兮拉我回去。

    然後走到我的第二個舊家,可惜那是個小公寓,沒有鑰匙就不能開大門上去。我們當年真的是純情又無聊到不行的情侶,因為怕我爸爸回家撞見,所以我們也不敢待在家裡,只能待在樓梯間,方便你一聽到上樓的腳步聲可以往樓上躲去。我們常常一句話不說,在樓梯間裡靜靜抱上好久。

    我們一路聊往事,兩個人笑到腰差點直不起來。我們嘴裡都說國中時候的我們真的好蠢,沒有說出口的是我們蠢的多快樂。

    多麼可惜,天黑了。

    「你有急著回去嗎?還是找個地方吃飯。」你一派自然地問。

    「我沒有要趕回去啊?你當我國中生,還有宵禁喔!」

    「你國中的時候才沒有宵禁好不好?你還不是都跟我們打球打到最後一班公車才走。」

    我對你做個鬼臉。

    「那要去哪裡吃?」

    我偏頭想一想:「我知道有一家簡餐店。小時候那裡對我來說就是高級餐廳了,其實也就是吃商業套餐啦!我們走過去,如果它還在的話就吃那家吧!不在的話,反正那邊一堆速食店。」

    一講到速食店,我就馬上想到我到美國時我們去吃麥當勞和漢堡王的事。一在你身邊,我就又回復什麼話什麼事都能聯想到你的壞習慣。

□□□

    我覺得我聊到後來,根本已經是手舞足蹈了。我說我要去上個廁所,出來後,發現你好像安靜許多。

    「那個,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你吞吐地說。

    我大腦還沒來得及反應之前,我的心跳已經彷彿感應到什麼似的急遽加速。我拿刀叉的手好像微微顫抖。

    「問啊!」我故作輕鬆地回答。

    「那個,你記不記得很久以前有一次超級任務是幫黃嘉千找初戀情人,你有看那集嗎?」

    我的心臟瘋狂跳動,可是我腦袋居然一片空白,本能地裝傻回答:「拜託,那真的有夠古老,我應該有看過吧!幹嘛?」

    我的確看過。我到現在還記得她最後唱了梁靜茹的勇氣。

    「喔,沒有啦,就想到。其實……其實……算了,等下再說。」你突然想洩了氣一樣。

    我假裝瞪你一眼:「你很無聊耶!」其實我很失望。

    然後我們發揮我們最擅長的本事,就是不管發生什麼事,說了什麼話,打住之後都能馬上繼續老友式的對話。其中你有幾次欲言又止。

    我不敢逼問你。

    吃完飯,走出餐廳,你問我:「我開車來,要不要送你回去?」

    拒絕也太矯情。

    來到車邊,看到是一台 SUV,我開玩笑說:「很捨得耶你!你有如願買了你夢寐以求的重型機車嗎?」

    「重型機車喔,那要等我女兒長大再說了。」你自然地脫口而出。

    我們之間,閃過一瞬的面面相覷。這是第一次有人提到你家庭的事。

    不過當然,我們又馬上自動跳過不必要的情緒。

你送我到林海文家樓下,下車前,我還是忍不住問你:「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麼?」

你笑了笑:「算了,我看要不然我再寫信給你好了。」

□□□

    我開門,林海文剛洗好碗,從廚房走出來。

    「我回來了。」因為處於亢奮的心情太久,以致於我現在渾身有點飄飄然的,我臉上的笑容應該是熱情的不適切。

    「吃過了嗎?」林海文問。

    我點頭。餐桌上一盤切好的蘋果,我湊上前想找塊漂亮的來吃。

    「芳璃,」林海文叫了我一聲,我還來不及回頭,他就開門見山說:「我機票買好了。我還是先買我們兩個人的,但是如果你想留下來,我理解。我不會那麼快把這房子賣掉,我走之後你可以再住一陣。」

    我不敢轉過身面對他,眼淚出乎我意料地奪眶而出,大滴大滴落下。

    林海文走到我身後,雙手搭在我肩上,用他一貫的溫柔口氣說:「如果你跟他真的還有機會,那就好好把握。這些日子以來,因為有你在我身邊,我也好了很多,你不用顧慮我。」

    我的淚好像初識他那年夏天的滂沱大雨。可是我沒有轉過身撲到他胸前。他也就,默默離開。



間奏˙夢:Feb-13

我又夢到你了。

    我夢到我們又回到國中時代,我跟你示好,但是你居然跑去和你最不想再和她有牽連的佩佩擠眉弄眼、打情罵俏,氣的我臉色鐵青。

    我夢到我身處一個夏令營,不知道我是輔導員還是學員,總之在那遇見你的女朋友。夢中的她如我想像中般的甜美可人,我們都知道彼此的身份,但是出乎意料相處地十分契合。我們坐在草地上的小木桌邊笑得天花亂墜。我以為你不會參加這個夏令營,沒想到你突然出現。我和你的女朋友一拍即合,卻對你十分憎恨。我一見到你就氣得起身要走,氣急敗壞之下還踢翻一桶牛奶。

    我夢到我們荒誕離奇被人追殺。我夢到我們玩鬧。我夢到我們冷戰。我夢到你的聲音如往昔一般向我低語。我夢到我不曾見過的你的老去容顏。

    即便我想放下你,刻意不想你,你一樣時不時就出現我夢中。所以別再對我說什麼「一年、兩年、十年、一個月,忘掉他的時間長度不代表你跟他愛情的深度,只是你處理分手的成熟度」這種話好嗎?也不要想說什麼成熟就是要能對這些夢一笑置之,就算對過去再怎麼淡然坦然或釋懷,依舊不可能不感到一點點的,心酸。

    這就是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不管我記不記得,你都在。




Chapter 3.【告別】03

    你一直沒有寫信來,我發揮因為等待你的回信和不回信而培養出的耐心,等了一個多,但你那個欲言又止的問題,還有一封信的承諾彷彿已經蒸發人間,所以星期天的一早,在陽光都還微弱的時候,我已經坐在你們家斜對面的麥當勞。

你沒有告訴過我你家確切的地址,但是當一個女人想要知道一件事的時候,她探查消息的能力是十分恐怖的。好啦,其實我只是提起勇氣打電話問刺蝟。我問到的,不僅是你家的位置,還有一個令人心酸的消息,原來你回來定居,是因為你老婆終究抵不過思鄉情切。這該死的刺蝟,我一點都不想知道你和她之間的事,他何苦自己說得欲罷不能?

但其實他同時也一語驚醒夢中人。你甚至從來也沒想回來看我,卻為了她的一句話,放棄你已經習慣並且安定的生活,回來定居。我這才醒悟,原來我和你之間的距離,從來也不是遠在白天不懂夜的黑的時差,而是我們站在愛與不愛的兩端。

但是我同樣也看到你的鬱鬱寡歡。所以我要來親眼確認,你究竟是真的不快樂,或者只是一時的貪饜或者懷念?

我當然不知道你星期天會不會出門?幾點出門?更不知道你們會不會全家一起出門?所以我一早就來等,等不到我下星期繼續來,等到我等到的那天。

我也知道選在麥當勞是一個很沒氣氛的地點,但是咖啡店都還沒營業,我有什麼選擇?

陽光越來越刺眼,我於是順理成章戴上棒球帽。雖然這裡只是普通的住宅區,但是環境不錯,不髒不亂不吵,人行道旁還有行道樹。因為怕錯失你的身影,我不敢帶書來看,只能腦中胡思亂想,也算給自己找點事做。我畢竟不是有耐心的人,不知不覺間,我毫無意外地恍神了。

我一直期待你家大門打開,你走出來。但是我看見的,是我自己走出來的身影。那是一個和眼前一樣陽光耀眼的下午,你捧著一束紅玫瑰到我家樓下接我(晚上回家的時候,我還得向我媽扯謊這是小娜送我的)。我穿著粉白兩色相間的橫紋合身T恤,配上一件灰色小短褲(我真懷念我修長的美腿),兩個人興高采烈出發前往謝師宴。謝師宴的時候,我忙著招呼老師,你忙著和同學聊天,我們沒有什麼交集,但是到 KTV續攤時,你坐在沙發上,我坐在你身後的櫃子上,即便一上一下,我們緊緊牽著的雙手始終沒有分開過,還被薇薇真心誠意地嫌棄一聲:「你們真的很噁心耶!」

畢業典禮之後,以國中為中心點,我們分在兩端用功,你補習,我自習。感謝導師逼我們這群被他帶出場的「菁英」每天傍晚一定要去操場運動,於是那便成了我們得以每天約會的機會。我們拉著手,在學校附近亂逛,不認真地獵食晚餐,有一次我遠遠看見文莉的爸爸,還趕緊把你的手鬆開。

然後聯考完,我和家人去澳洲玩了一趟。回台灣之後,我就像蒸發一樣消失人間。你如此貼心的一句話也沒問我,我生日的時候,還仍然拿禮物來送我。我們一起看了一場電影,黑暗的戲院中,我壓抑了想握住你手的衝動,於是從此之後,我們再不屬於彼此。

再不。是的,再不。

原來我很懦弱,我不敢確定假如我主動爭取,結果究竟會不會是我想要的?所以我留給別人來替我決定。那一天,黑暗的戲院中,我等待你來握住我的手。

七年後,我等待老天告訴我,我們究竟該不該再繼續?所以我只申請一間研究所,我想賭,假如我拿到入學許可,我就去贏回你;假如我被學校拒絕,我就死心。但是到最後,不等結果出來,我自己先放棄了。

我少寄一份文件。

我不是責怪你,因為我明白是我自己勇氣不足。但因為你的沒有挽留,因為你的毫無轉圜,我終究沒有放手一搏的決心。我很害怕,輸了你,輸了尊嚴,全盤皆輸。

那難道我今天坐在這,就值得抬頭挺胸嗎?

你告訴過我,你很喜歡蘇永康的舊愛還是最美,這首歌總是讓你想到我。歌詞裡的最後兩句是「兩個對的人,卻在錯的時候愛了一回」。我也曾經惋惜過,我們是不是在錯誤的時間相遇?但是我後來才慢慢體會,我們一定是要在那個時間相遇的,now or never,早一點或者晚一點,我們都不是彼此會選擇的人。

我還是很想相信「我們最後一定會在一起」那句預言。每當我細數我們相識相知的過程,接續的怎麼可能不是我們甜蜜廝守的畫面?你包容我的任性反覆,我原諒你的了無音訊,我們毫無怨尤留在彼此身邊,總該是有些命定吧!

麥當勞的門開了又關,你家的大門也是關了又開。我曾經和自己說過,只要你需要我,不管是在未來的多久之後,不管我那時身邊有誰,只要你開口,我都會義無反顧回到你的身邊。但是你從來沒有開口,或許你早就永遠都不會開口。我在這裡等什麼呢?等那場我一廂情願認定的命定究竟是什麼結果?

我等的夠久了,我從你信末署名「妳的家傑」,到再也沒有一封信;從我到美國時你每天一通電話,到我獨自在紐約的雪夜裡哭泣。但是我不想再等了,我早也就不該再等。你或許會走出那扇大門,或許不會,但那都是你的人生,而不是我的。

你再也不可能捧著一束紅玫瑰在我家樓下等我,但別人會。我一直以為沒有你,沒人分享我的日常點滴,我的生活就毫無意義。但其實我有,只是它開始的動機太奇怪,以致我從沒考慮過它的可能性。

我拿起見底的紙杯,丟進垃圾桶,站到自動門前,室外的熱風迎面撲來。我又放棄了,但是這一次,我不是等待誰來替我決定,我要去主動爭取。

□□□

    打開門,只有一盞昏黃的微弱燈光迎接我。Cold PlayYellow小小聲地迴盪在屋內。我走到小茶几旁,兩張機票在茶几上已經躺了一段日子,因為早知道離去的日期,我就一直沒想拿起它們看過。我伸手錯過機票,要關掉小燈。轉念間,又把手退回,隨手拿起一張機票。我打開封套,手指輕輕撫摸過我的名字和日期,毫無意義的。我悄悄把它放下,關了燈,憑著窗外零星的光亮和熟悉的記憶,走向房間。

    房內,只有電腦螢幕亮著。房內有扇很大的玻璃窗,我們從來沒把窗簾完全拉開過。現在,林海文眼前有一片赤裸裸的城市燈海。他聽到我的腳步聲,沒有回頭,他說:「我會懷念這裡的。」

    我走到他身後,雙臂從背後環抱他腰間,他的大手,輕輕覆蓋在我微涼的手上。

    我惦起腳,下巴頂在他肩頭,我問:「你說我現在開始收拾行李來得及嗎?」

    我轉頭,等待他有什麼反應。

    林海文把臉側向我,臉上泛起一個幾近童真的溫柔微笑:「你不把衣服全帶去就來得及。」

    我翻了翻白眼,雙手反射動作就要給他肚子兩拳。但是他握緊我的手,舉到他的唇邊,眷戀地吻了一下。

□□□

傑,

最後,你還是沒寫信給我,那就讓我寫信給你吧!我跟林海文一起回美國了,真是不巧,你回來,換我走,結果我們仍是分屬兩塊大陸。從此之後,我們又要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我曾經很不甘心,為什麼所有的一切好像都聯合起來阻隔我們?但是我現在才明白,或許所有的一切,是在幫助我慢慢接受你不屬於我的這個事實;所有的一切,是在把我和林海文兩人帶到一塊。假如我和他不是都曾經因年輕氣盛而傷害深愛我們的人,最後傷透自己的心,我們現在不可能如此契合,如此珍惜並且呵護彼此。

我覺得我很幸運,和你,我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現在和林海文,又是那麼幸福穩定。我什麼都擁有了,我幸運的自己都要覺得心虛。

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見到你,但是我會記得你,記得我們曾經純真的相愛,天真的諾言,記得所有曾經擁有和來不及擁有的都屬於我生命的一部份。

我會很好的,你不用擔心。我希望你也會很好。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很想對你說三個字,但終究還是沒有機會和立場說出口。那麼我就換另外三個字說吧!

    謝謝你。
With all my heart.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