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夢境書】Chapter2.自白


或許,
愛的開始可以是不是愛……




間奏˙夢:Mar-08

我又夢到你了

陌生的班級,陌生的同學,我們比較像是高中生而非國中生。

班上有一個跋扈的男孩,總是穿得光鮮亮麗,昂首闊步的身邊從沒少過跟班。他對我很有意思,老是趾高氣昂、自以為帥氣地來跟我開一些無聊的玩笑,雖然我對他不假辭色,儘管他知道我心裡的人是你,但是他還是信心滿滿,認為我是他的囊中之物。

我和你,不知道為什麼鬧翻,把彼此當空氣一樣,一句話也不願對對方多說。偶爾無可避免的狹路相逢,也是劍拔弩張的眼神。我心都涼了,為什麼好好的會變得這樣?

這樣過了好多天,星期六的班會課,老師安排了一個很奇怪的活動,突發奇想地讓班上同學來玩男生女生配。遊戲規則是:每個女生站上講台,喜歡這個女生的男生起立站在座位上,女生再從這些站著的男生裡選一個她屬意的,走到那男生身邊。兩個人看對眼之後呢?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發展就看兩人吧!

輪到我上台。那個跋扈的男孩第一個站起,對我挑了挑眉。之後陸陸續續還有其它一些男生也起立。我等著,講台上的我板著一張臉,不像其他女生不是害羞地低著頭,就是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

我根本不想選。

「還有沒有人?」老師問。

我的眼光穿過林立的人群,看見窩在最後一排的你緩緩起身。你臉上沒有表情,甚至有點冷冷地看著我。

你的制服筆挺,一隻手插在口袋裡,漠不關心地站著沒有刻意耍帥,卻是我這輩子最不想忘記的模樣。

我還是沒有笑,緊抿著嘴。雖然沒有鏡子,但是我知道我臉上的表情是嚴肅的。

「芳璃。」老師喊了我一聲,我知道是輪我行動的時候。

我走下講台,腳步堅定地朝我的目標前進。我往跋扈男那排的走道走去,筆直前進,他一臉得意,相信我要選的是他。離他還剩兩步之遙的時候,他挺了挺胸。

我經過他。全班好像都震驚了一下。

我沒有一點猶豫走到你面前,站定。

我們四目對望,兩個人的表情卻一點都沒有融化。我們沒有激情的擁抱,或是失而復得的感動。你只是靜靜拉起我的手,我們便頭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我們從此要天涯相守,我知道。我是非常高興的,我知道。



Chapter 2.自白01

    我覺得我那麼喜歡走路,甚至認為最甜蜜的事莫過於和情人手牽手散步,一定是因為你。國中生的約會很簡單,沒有燭光晚餐,沒有旅行,一場電影已經是很奢侈的享受。加上一天天逼近的聯考,我們最常約的會,也就是牽手散步走走。

    你帶我去你長大的民生社區逛了一下午,沿路指指點點,告訴我這裡有什麼什麼,你在這裡做過什麼什麼。我心裡對於那些我來不及參與的人事物感到嫉妒,但被你緊緊握住的手又讓我每一步都走得趾高氣昂。

    我有告訴過你嗎?其實上了高中後,我偶爾還是會回去民生社區走走。儘管那時候的我對你已失去愛的感覺,但是回到那,總讓我感到溫暖。很奇妙啊!當我懷念過去的時候,我想去的地方並不是我們共度最多時光的內湖。或許在我潛意識裡,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是那一個灑滿陽光的午後吧!

    我知道是我背棄了我們的感情,背棄了你,背棄了我的承諾。但是請相信我,即便是在我們還如此懵懂無知的年少,即便眼前還是一望無際的人生長路,我也曾那麼認真地渴望要與你攜手走到盡頭。

    只是一輩子真的太長。我以為正因為如此,才有時間揮霍。只是我沒想到,我揮霍的不只時間,還有你的愛。時間消逝了,無法再倒流。你的愛耗盡了,也無法再擁有。

    我是如此想念有你陪伴我走過大大小小的街頭。

□□□

    「你的手機是不是在響?」

    十一月將近,但是台北的午後仍然炎熱。在電影院裡冷凍兩個小時後,室外的溫度卻反而讓人舒暢。

    「有嗎?」我鬆開林海文的手,把包包舉到耳邊,果然聽到一陣音樂傳來。我嘆了口氣,把手機拿出來,卻任由它在我手中震動,沒有接聽的打算。

終於歌聲停止。

    「難得看你電話這麼常響,可是為什麼都不接?」林海文問,停了三秒鐘,他又說:「該不會你沒接我電話的時候,也是故意不接吧?」林海文這個人,實在不知道該不該說是他最討人厭的地方,就是開討人厭玩笑的時候,臉上也是溫文的笑意。

    不,最討人厭的應該是他擺明就認為事情不可能是那麼一回事的自信樣。如果我正色地跟他回答說「是」,我看他臉還凹不凹下去。

    「我就知道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總算讓你抓到了。」我翻了翻白眼,沒好氣地回答他,「是文莉啦!我前幾天收到她的留言說要聚會,可是我不想去,所以我不想接電話。」

    「為什麼不想去?你不是說你們國中死黨的感情很好嗎?」

    我沈默,這句話我連提都不想提起:「他要結婚了。聚會上一定會提到這件事,我不想去。」

    林海文點點頭,沒再說什麼,只是問:「你還想去哪嗎?」

    我想了一會兒:「可以去誠品逛一下嗎?逛完就回你家好了,你不是還有簡報還沒弄完?」

    「沒關係,簡報我可以晚上再弄。」

    「不要啦!晚上是要拿來放空發呆的,還要做簡報就太慘。我去你家看書,你做簡報,晚上再吃個晚餐,多完美的計畫!還是你有想去別的地方?」

    林海文搖搖頭:「那就這樣吧!」我們的手很自然地又牽起,我反射性地像小女孩似的甩了甩兩人牽起的手,那是真誠的歡欣,我承認。


    週末的信義區人潮洶湧,你以為人群多就可以被淹沒其中。但是熟人和陌生人的頻率不同,即便人山人海中,一張熟悉的臉孔就算只是在你眼前一閃而過,你還是會像被電到般回頭尋找。

    我就是這樣被認出來的。

    「芳璃!」

    依然燦爛無比的笑容,加上熱情洋溢的招呼,我一點退路都沒有,只能迎上前去。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真巧咧!」比起小娜亢奮的高八度音,我聽起來真是冷靜。「你來逛街啊?」我問。

    「沒有,我要去看電影。」小娜回答

    「我們剛看完說。你要看什麼?」我自然而然如此接話。

    大概是聽到「我們」兩個字讓小娜如夢初醒,她看了林海文一眼,眼中露出大部分女生在這種情況下都會露出的八卦眼神,賊賊地問:「男朋友嗎?」

    我一時措手不及,只能隨便胡亂應了一聲:「對啊!」這樣手牽手,也很難辯解我和他之間的關係。不過一說完我心裡就開始冒汗,不知道林海文會不會出聲反駁。所幸他只是笑笑打了一聲招呼:「你好。」

    「你偷偷來喔!交男朋友都不通知一下。同學會一定要好好拷問你。對了,文莉說你都沒有接她電話耶!你換號碼嗎?」

    冷汗真是一刻也不得閒,但是我居然情急生智,謊話脫口而出:「喔,因為我手機忘在客戶那,都還沒時間去拿。我這下丟臉了,手機在他們那一直唱歌。」

    「是喔。那你會來同學會嗎?下星期六晚上在東區。」

    「喔,好啊!」撒了一個謊,已經覺得很對不起小娜了,實在沒辦法再對老朋友鬼話連篇,只好答應。

    「芳璃,你有沒有面紙?」林海文突然插口問。

    「應該有。」我把整個包包遞給林海文,讓他自己去找,我繼續和小娜說話。隨便聊聊彼此近況後,小娜因為還要趕電影便先離開,望著她雀躍的背影我有些呆若木雞,這種情況是叫該來的躲不掉嗎?

    「我剛剛把你的手機關掉了。」林海文說。

    「啊?」我一時沒回過神來。

    「我把你手機關了,你要不要開一下?」他笑笑解釋。

    「你幹嘛關我手機?」我嘟著嘴,邊伸手往包包裡掏出手機,「對了,你有找到面紙嗎?我忘了我有沒有帶。」

    「我沒有要用面紙,我只是藉口跟你要你的包包,幫你把手機關掉。要不然文莉又打來,手機一響,你不就糗大了。」

    我邊輸入PIN碼,邊睨了林海文一眼:「城府很深喔!虧你一臉純情男的樣子。哼,算你好狗運,我把包包整個丟給你,要不然你不就沒戲唱。」

    「不是好狗運,我是算準你這懶惰鬼不會自己找,一定會把整個包包給我。」

    「屁啦!我哪是懶惰鬼,我是有禮貌,跟別人說話的時候就專心跟別人說話。」

    「有禮貌的人會說『屁啦』嗎?」

    「我又有禮貌又豪爽不行嗎?」

    「當然行,韓女俠!」

□□□

    想當女俠,就要有打落牙齒和血吞的覺悟。再苦再痛再害怕再迷惘再無助,還是要表現出一副灑脫自如的模樣。有些女人,外表再美麗,就是無法令男人生出憐愛之心。不憐愛,就不會不捨,於是男人可以走的很放心。

    我當然不是要吹噓我美麗,但是你們的確離開的如此堅決。

    所有金庸小說的女主角中,我最愛的就是袁紫衣。是不是有一些投射作用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我能體會那樣好強與好面子背後要付出的代價。只是我沒她那麼有本事,也沒她那麼勇敢。

    我一直以為一個人浪跡天涯是我想要的。結果是我錯得離譜。就因為我和你說過我嚮往鷹的展翅遨翔,我走的時候你沒有絲毫挽留。

    然後我才體認,我是鷹,但你是我的翅,沒有你無法飛翔。

    然後我才體認,我只是人,我從來不是鷹,我根本無法飛翔。

    到頭來,我沒有浪跡天涯,但是我們兩仍舊天涯相隔。

其實我本來要脫口而出的,是「天人永隔」四個字。我沒有咒你死的意思。或許死的是我,你要結婚的消息,對我來說就像判了死刑一樣。

同學會的氣氛其實非常歡樂,畢竟老友多年的深厚感情不是假的。連本來不情願參加的我,都漸漸亢奮到無法控制自己音量,大聲笑鬧。一直到,一直到終於還是有人提起你婚事。

「唉,家傑婚禮你們會去嗎?」好像是小倫說。

「他幫忙付機票錢我才要去。」我居然想也沒想就打了個哈哈,維持我平時賤嘴的形象。不過我感覺我的牙齒在打顫,我希望沒有人發現。

「你們知道他是要補票的嗎?」好像是小娜說。全場一陣譁然,大家開起惡劣卻沒有惡意的玩笑,粗俗的言語中其實包含的都是滿滿的祝福和關心。

我應該也說了些什麼,但是我記不得。我只記得我盡力不要讓自己發抖,不要當場尖叫。我只記得感覺腦漿在我頭顱中逬開,黏稠的液體在有限的空間裡亂竄流溢。

「騙子!騙子!你這個滿嘴謊言的大騙子!」說不定我壓根一句話都沒說。因為我無法想像我放鬆了咬緊的牙關,我怎麼能不吐出這句話。

「芳璃,你的手機!」文莉突然叫我,邊把手機遞給我。

「喂。」我連看也沒看一下是誰打來的,便匆忙按下接聽鍵。

「芳璃。」是林海文,他停了一會兒,突然用很溫柔的語氣說:「我現在知道你當初聽到我很慘的聲音是什麼感覺了。」

我,居然笑了。

「你們快結束了嗎?我在附近,可以順便送你回家。」

「是你男朋友嗎?」我沒來得及回答,小娜便把頭湊過來,對著我的手機大喊:「林海文快來,大家都想看看你的本尊!」

「我要遵命嗎?」林海文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

「我看我們也快散了,那就麻煩你啦!」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鬆了一口氣。同時也惱怒自己如此軟弱,在這種時候渴求有他陪在我身邊。

我坐上林海文的車,一路上反常地一直一直說話,連珠砲地告訴他今天聚會的情況,也不管那麼多人名是不是把他搞的頭昏腦脹。他微笑傾聽,偶爾插幾聲附和的話。他左手握著方向盤,除了需要排檔的時候,他的右手始終靜靜放在我左手上。

到家了。我轉頭對林海文說聲謝謝。突然,毫無預警,連我自己也沒預料的,我湊上前飛快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然後我沒有閃躲,仍然眼睜睜望著他,我不知道他在我眼裡看到了什麼,我只知道我心裡在吶喊:「你敢嗎?你敢嗎?你有這勇氣嗎?」我把對你的怨氣,發洩在他身上。

他的唇封上來,不是被激怒的,是一個,憐惜的深深長吻。

「我們相依為命吧!」林海文說。



間奏˙夢:Apr-21

我又夢到你了。

那麼了無新意的又是回到國中。這次,連我也回到過去,回到從前那個熱情開朗的我,臉上無時無刻掛著笑容,有時會開心到像個小瘋子一樣。我好像是班長,領導指揮大家做許多事情,在教室、老師休息室和訓導處之間忙進忙出。最後一堂課的時候,本來應該小考,但我自作主張不考了,在台上帶著大家玩遊戲。

我好自信,也好快樂。

唯一遺憾的是,你不知道為什麼裝著對我很冷漠,我也只好對你視而不見。可是我沒有太傷心,只是覺得小小的無奈。年少的時候,總有本事不把事情太往心裡放。

然後下課了。同學們打掃的打掃、玩鬧的玩鬧。我收拾一下我的東西,走出教室,在樓梯口我碰到你和一個女生一起走下來。你笑著走到我面前,我看到你的神情,就知道我們之間一切又和好如初,我忍不住就撲上前抱住你。然後自己想想好像太躁進,於是又不好意思的鬆開手,但我還是捨不得離開你,黏在你身邊,像個小朋友一樣。

你笑笑拿出一張單子到我眼前,那是一張讓你可以留下的證明單,我一看到就明白,原來你之前對我不假辭色是因為你不確定你能不能留下。我又忍不住抱住你,甚至還在你臉頰上吻了一下,和你一起下樓的女生看到我這麼激動,問我:「你之前不知道他在辦手續嗎?」我對她搖搖頭。

女生笑笑離開,留下我跟你。為了確定,我還是問你一句:「這張單子是什麼意思?」你笑笑說:「這表示我要和你在一起。」然後你問:「兩年後,你願意跟我走嗎?」

走去哪?我不知道,但我也不用知道。你到哪,我都會跟你去的。

我用力點頭:「當然。」

我的臉依著你的臉,你又問:「你真的決定了?」

我回答:「我早就決定了。」

我抱著你,臉靠在你肩上,就算只是一場夢,我也感到好真實的幸福。

不。一點都不幸福。我漸漸明白這有多殘酷。

你明白嗎?


Chapter 2.【自白】02

    「林海文?」我明明是用鑰匙打開林海文家大門,卻仍然像個賊一樣在門口探頭探腦了一番,才躡手躡腳地走進去。沒辦法,這還是我第一次自己放自己進來。

    「我在房間。」雖然虛弱,但是他的聲音聽起來還算有朝氣。

    我走到林海文房門口,門沒關,但我還是問了一句:「我可以進去嗎?」

    「當然。」他笑了起來,好像我說了什麼蠢話一樣。我扁了扁嘴:「我以前又沒進去過,我這人這麼有禮貌,當然要先問一問。」

    「是,是,你強調過好多次。」

    我坐到林海文床邊,一手手背貼他額頭,一手手背貼自己額頭,感覺一下兩人體溫的差異,但完全是個徒勞無功:「唉唷,我不會摸啦!你有好點嗎?」

    林海文點點頭:「我早上量過體溫,燒有退了一點。所以我跟你說不用過來也沒關係。過年過到一半還要你特地趕回來,真對不起。」

    「唉,我這人這麼有同情心,怎麼可能放你一個人在台北發燒?我是濟弱扶貧的女俠耶!」我說的義正詞嚴,但是林海文知道我自己會洩氣,所以也懶得回虧我,果然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好啦!說實話,其實是你給我一個好藉口早點溜回台北。」我仔細端詳了林海文一下:「好可憐喔,變那麼憔悴。你等我一下。」我走到他房裡的浴室,擰了一條熱毛巾出來:「我幫你擦擦吧!」說實在,我一向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是個粗手粗腳的女生,雖然有本事做很精緻的手工藝,但不知道為什麼一碰到生活事我就只能十分豪邁。我從來沒有照顧病人過,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只能憑感覺行事,希望不要讓林海文病情加劇才好。

    「舒服多了嗎?」我問。

    「恩。謝謝。」他安靜的笑容裡好像閃動著什麼,讓我也忍不住給他一個溫柔的會心微笑。

    我把毛巾放回浴室,出來後,四顧一下房內擺設。不知道這算不算典型單身漢的房間,東西不多,家具造型簡單,有點亂,但幸好不髒。

    你的房間髒嗎?我腦中突然閃過這個問號。我還記得一進房,看到的是你靠牆擺的書桌,書桌對面兩張單人床,一張你的,一張表弟的。床再過去是衣櫃。小小的房間因為要住兩個人,所以被塞的有些擁擠。你的桌上也是亂亂滿滿放了一堆東西。但是髒嗎?我想不起來。

    林海文的床邊掛了三個相框,我湊上前去細看。第一張是個女生的側臉,一手拿著飼料,一手摸著小羊的頭。陽光照耀她的長髮金黃燦爛,她的笑容也金黃燦爛。第二張是在一個讓白雪蓋得一片白茫茫的公園裡,她站在結成冰的湖前,微微的笑容有些靦腆。第三張是林海文和她的合照,她坐在他的身後,頭從他肩上探出來,很甜蜜,我只有這三個字。

    林海文任我像欣賞美術館畫作一樣看這些照片,沒說什麼。我看完跳到他床上,趴在他身邊,雙手托著下巴,問他:「你餓了嗎?」

    林海文搖搖頭:「我看完醫生回來有買一些存糧的,我剛吃了個麵包。」

    「那你累了嗎?要不要再睡一下?」我又問,他眼裡開始浮現不解。

    林海文還是搖搖頭:「我睡很久了。」

    「那你精神跟我聊天嗎?」我再問。

    林海文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當然好啊!」

    「我告訴你喔,要不是我對你也算認識不淺,否則我一定認為你是個情場騙子。」我煞有其事地認真說著。

    「為什麼?」林海文一點頭緒也沒有。

    「因為我和……她明明就不像嘛!」我突然想到,我一直不知道林海文死去女友的名字,不過我也從來沒對他提過你的名字。

    「你看,我這麼高,她看起來就是個嬌小的女生。她那麼白,我就算一輩子不曬太陽大概也白不到她的程度。她是瓜子臉,我臉還要瘦的時候才會是鵝蛋臉。唉唷,反正就我們明明長相差那麼多,你居然說我跟她像,你是思念情切到神智不清了嗎?」我瞇著眼,一副等著看他好戲的模樣。

    「我又從來沒說過你們是外表像。」他笑了起來,突然又變得一臉嚴肅:「你知道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是什麼時候嗎?是我們在電影院遇到前兩、三個月,有一天早上上班時間,那天也是下雨天,我在公司門口看到你從公車上下來,你一臉很憤怒又很悲傷的模樣,簡直和我剛認識她時一樣。我悄悄觀察了你一陣,你自己一個人的時候看起來很冷漠,要不然就很悲傷,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但是一碰到人就笑臉迎人。你們臉上常常會出現笑了一半卻垮掉,或是必須趕快換上笑臉那種尷尬表情。真的很像。」

    我聽著,其實心裡有點,可以說震驚吧,也有那麼一些淒然。可是還是一臉玩笑不正經地和他說:「算你過關!」我在他身邊躺下:「好樣的,你這麼癡心,居然睡雙人床。」

    「她喜歡雙人床。」他靜靜地回答,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點點頭。兩個人天南地北又聊了一陣。他又睡了,我幫他把房子打掃一下,看看晚餐時間也快到,便開始著手幫他準備晚餐。

    老天保佑,我從來沒做過飯,我向來都只把食材丟進滾水裡燙熟,撈起來,加些醬就吃。我還是回台北前臨時問了老媽稀飯的煮法,在到他家之前買了一些雞蛋青菜充數。我拿起鍋子,有點發楞。

    你會做菜。我突然想到。那一年我帶著我朋友去你家叨擾,你展現了一手到美國後學會的廚藝,你煎了雞排、炒了青菜,我靠在牆邊看你翻動鍋子,我還記得我是如何深深為你著迷。

    「起床囉!」我悄悄在林海文耳邊說。

    他翻了個身,我們兩個相視而笑,我突然覺得這樣的畫面好像也挺甜蜜的。「我煮了稀飯。」

    「你會做飯?」林海文訝異的也太真誠。

    我一時之間忘了他是病人,推了他一把:「你這什麼反應!」但是其實自己心裡是很心虛的,所以馬上氣餒招認:「好啦!這的確是我第一次做飯,所以其實我也很擔心說不定你等下又要送急診。」

    「你煮了什麼?」林海文一臉興趣地問。

    「稀飯啊!你這個癆病鬼還想吃什麼好料?不過我很仁慈啦!有給你加蛋。」

    「如果你能煮稀飯讓我吃到掛急診,那我佩服你,絕對不會怪你要你幫我付醫藥費。」

    「小心你還沒吃壞肚子我就先把你揍到掛急診!」我差點又忘記,真的一拳掄過去,但是我本性是如此貼心,所以還記得問:「你要去飯廳吃嗎?還是我端進來給你?」

    「我出去吃好了。」

    我替林海文披了一件外套。我們打開電視,但也沒專心看,只是閒聊空檔會瞄幾眼。林海文突然問:「你沒租片子?」

    「沒有耶!你想看嗎?我去租。」

   「沒有沒有。不用麻煩,我只是突然想到問問。」他停了一下,扒了幾口稀飯,問:「你今晚要不要留下陪我?」

    我揚了揚眉,但是心裡好像也不是那麼驚訝這個提議:「好啊!」

    房裡很漆黑,一點點月光透過窗簾。我看著朦朧的窗外,想到那個在租屋的夜晚,空蕩蕩的客廳裡,我和你,沒有開燈,沒有說話,昏黃的路燈照進來,你抽的煙在一片幽微裡緩緩上升、散去。如夢似幻。

    我們的關係,也只能如夢似幻。

    好多年之後,我終於又有個溫暖的懷抱。這一夜,對你的想念很安靜,我沒有失眠,沒有夢境。


間奏˙夢:Jun-14

我又夢到你了。
   
可是我們彼此憎恨。不是裝作冷然,是真心水火不容。我們甚至毫無顧忌在眾人面前惡言相向,沒有一個人敢來勸阻我們。

有一幕我還記得,我和一群朋友在教室裡聊天,我像個大姊頭一樣坐在課桌上,其他人圍著我,你和你的朋友遠遠走來。我瞄到你的身影,便停住話題,我不說話,其他人也乖乖噤聲。我冷冷看著你,經過我面前時,你也轉頭瞥了我一眼,目光相對……

我忘了彼此眼中寫的是什麼。

你走掉,我若無其事轉頭和朋友繼續聊天。我從來沒見過你如此心高氣傲的樣子。

很奇怪的,儘管我們如此厭惡對方,但是我們還有我們的朋友,仍是一大群人相約去 KTV唱歌。包廂裡,我和你分坐兩邊,我們正眼沒有看過彼此一眼。你和你的朋友唱得興高采烈,而我自顧自和朋友高談闊論,手裡從沒拿過麥克風。

然後你開始唱李宗盛的「當愛已成往事」。唱到副歌時,你忽然賣弄一個轉音,我毫不掩飾地一聲不屑冷笑,在場人人清楚可聞。你登時翻臉,摔掉麥克風,臉色鐵青地一把拽住我手腕,把我拖出 KTV外。

原來 KTV在一個半山腰上,一出玻璃門,一陣自然涼風便迎面而來。你狠狠摔掉我的手,我毫不畏懼地直視你怒火高漲的眼光,你冰冷,還有那麼一點兇惡地對我說:「你知不知道我唱這些歌的時候想的都是你,但是我們就是不可能了!」說完,你掉頭就走。

我留在原地。忽然間,所有恨意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再也清楚不過的覺悟和絕望。我心意堅定,轉身往山上跑去。我好像知道我的目的地一樣,腳步一點遲疑都沒有。

看到山崖,我甚至停也沒停下一秒,縱身一躍。

我記得從頭到尾,我沒有一點悲傷的情緒。

夠了。現實生活中你一點音訊也沒有,在夢裡我們又不斷爭吵。我筋疲力盡了。


Chapter 2.【自白】03

    「這樣也能發呆?」林海文去上個洗手間不到三分鐘時間,回來的時候看到我兩眼呆滯的側臉,於是特意繞到我後方,可能他是個喜歡看到我受驚嚇模樣的變態吧!

    我聞聲回頭,向林海文做個鬼臉。他低下頭,我們兩親吻一下,就像情侶那樣。

    林海文在我身邊坐下,老實說,真的分不出他是真心關懷還是略帶失望地問:「沒有被嚇到?」他這個人,開玩笑的時候,臉上表情語調都不會配合演出一下,令人實在很難分辨他到底是認真還是說笑,即便我已經跟他相處八個多月,還是摸不著頭緒。

    「我已經跟你相看很厭倦啦!哪還會被你嚇到。」我沒好氣地回答。

    「什麼相看很厭倦?」林海文一臉無辜樣地發問。

    這個可惡的半中半西半調子,我故意揉一揉他的臉,回答:「就是兩個人看久了,彼此的臉都看煩了!」

   「是喔?要不然我留個鬍子,給你換換口味好了。」林海文摸了摸剛冒出頭的青色鬍渣,煞有其事地說。

    我瞪了他一眼,懶得回他話,直接抓起他的左手瞄一眼他手上的錶:「還有半個小時,好久喔。」我嘟著嘴抱怨一聲,靠到他肩上。

    即便隔著厚實的玻璃牆,仍然感受的到戶外冷颼颼的寒冷天氣,天空灰撲撲的,一片冷清,連穿梭在機坪上的技師看上去都有那麼些意興闌珊。我心裡突然湧起一陣,幾近感恩的情緒。

    前一次去美國的心境,和今天真是天差地遠。那一年,不了解我為何堅持要獨身赴美一個多月的父母,萬般不捨地一早送我到機場,我刻意避開他們擔憂掛念的眼神,但是我知道,我也沒辦法強裝出什麼興奮遠遊的笑容。最後他們也只有默默叮囑我幾句,目送我進海關。我一直以來義無反顧的堅決,就在我一轉頭不見父母身影的那一剎那,瞬間瓦解。我背著行李,站在長廊上,自己都感到啼笑皆非,我到底在做什麼?

    我把這個問句甩開。若真的細究,我恐怕會當場崩潰大哭。

    上了飛機,我蜷在狹小的座位上,一路睡。我在溫哥華轉機,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即便除去覆蓋山頭的白雪,仍然可以一眼看出,眼前的景色是異國的。那樣的樹,那樣的林,那樣的山形,不是在我們這個亞熱帶小島上看得見的。我看著遠山,突然明白我為什麼而來。我來終究還是為了你。

    即便在我啟程之前,我早已預料此行我們不會見面,我仍然不聽任何勸阻。一意孤行,我不否認。鬼迷心竅,我不否認。但是我非來不可。

    我來不是為了見你,但還是因為你。

    我只是想知道,生活在會下雪的冬天是什麼感受。我只是想要,靠你更近一點。

    懷著這樣心情遠赴他鄉的我,心裡不可能沒有感受一點淒愴和卑微。和今日相比,我有一個讓我不知不覺睡著的肩頭,一個始終握著我的溫暖手心,我想我,即便沒有和你相守的運氣,也仍然非常幸運。

□□□

    暖烘烘的房間,軟綿綿的床,住飯店總是讓我興致高昂。但是這回,我沒有刻意收斂,也不那麼開心的起來。下了飛機,我和林海文直奔飯店。我們隨便在附近的餐廳解決晚餐。吃飯時候他的話很少,我也安靜。我不是在跟他嘔氣,我只是不想打擾他。偶爾他會為了不冷落我,嘗試提起一些話題,但總是很快就結束。我們斷續對話的模式大概就像:

「好吃嗎?」

「嗯,好吃。你的呢?」

「也不錯,你要不要試試。」

他臉上還是不忘始終帶著他的溫柔笑意,只是他不知道,他的微笑是蒼白且虛無的,以致於我們之間的氣氛並不難堪或尷尬,而是哀戚。

房間裡,窗簾只掩了一半,透過只剩一半的窗,我看見大雪紛飛的間隙中,是濃墨似的夜空。我有點想走到窗邊,可是又有些懶,最後還是把注意力放回手中的書上,想在睡前把小說的一章看完。

「對不起。」林海文突然出聲,我本來以為他睡著了。

「嗯?」我轉頭,看見林海文翻了個身,坐起來。其實我知道他為什麼道歉,但是我仍然挑了眉。

「對不起,是我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來的,結果我自己卻這個樣子。」他的鬍渣又長了些,看起來又有幾分去年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那個落魄俠客的影子。

「我們本來就不是來玩的啊!」我笑笑回答,「沒關係啦!我理解的,因為我是……

「俠女。」我話沒說完,林海文很自動地幫我接下去。

我翻了翻白眼:「我是要說『我是那麼溫柔體貼,蕙質蘭心』!去,我這麼老套嗎?」

林海文終於發自內心地笑了一下:「我明天快去快回。」

「沒關係,你不用趕,」我很認真地跟林海文說,「你不用顧慮我,我可以自己到處逛,真的。你難得來見她一次,見夠了才划算嘛!我想我因為時差,明天應該會賴到很晚才肯起床,你明天要出門就先出門了,不用等我。」

「可是我想先帶你去買了手套再去看她。」

「啊?手套?」為什麼會天外飛來一個手套這件事。

「你不是跟我說,你上次去紐約太鐵齒沒準備手套,結果出門凍到你覺得你手指都快該截肢了。這裡可比曼哈頓更冷喔!」

我無法掩飾地,感動的笑了。一開始我覺得林海文跟你很像,個性,待人,處事。後來越來越熟悉他,才漸漸看見你們很不一樣。你讓我最感動的,一直都是你永遠認真傾聽我的每一字、每一句,並且試著感受。不管是瑣碎的小事,不管是悲傷的心情,不管是無理取鬧的謾罵。你不知道每當你引述我跟你說過的話,或者問我我之前不是說如何如何,我都有多感謝有你願意這樣分享我的生命。我還以為,除了你,沒有人會把我這些細碎、情緒、紛雜的話語聽進心裡。我真感謝他這點跟你很像。

「手套我可以自己買,沒關係啦!你真的不用等我出門,否則你會害我為了不想耽誤你而早起,結果沒睡飽喔!」

林海文也不再堅持,只是說:「其實我本來想出國前就先帶你去買,可惜必須把工作先趕完一個進度,所以都沒時間。」

「好可憐喔!」我故意摸摸他的頭,裝出安慰他的樣子,「誰叫你是中流砥柱,像我是個小助理都沒有這個問題。」

過了三秒,林海文居然都沒有說話。我嘟起嘴:「你怎麼沒有問我中流砥柱是什麼意思?」

「我懶得問。」他臉上一點損人的意思都沒有,還一副又無辜又理所當然的樣子。

可惡,輸了。

我把床頭燈調到最小,鑽進被窩,縮到林海文的胸膛前。他在我頭頂親了一下,突然說:「你真的,不要順道去紐約一趟嗎?都難得來美國了,你不是跟他很久沒見了?」

我輕輕搖了搖頭,回答他:「不用了。」還有四個字我留在心裡,「沒有必要」。

□□□

隔天早上,我賴了三番兩次的床,終於甘心醒來。一睜眼,就看見床頭几上擺著一副褐色皮手套。他還真怕我手指凍到截肢,他就沒手可牽了。

我真是越開心就越愛虧人。

我弄好出門,差不多已經快下午2點。我隨便買個三明治裹腹便上街四處亂逛。或許因為不是抱著觀光旅遊的心情,因此即便是初次來到芝加哥,也沒什麼興奮、要大開眼界的興致。再過幾天就是情人節,櫥窗裡充滿紅色的愛心。

對喔,情人節快到了。我和林海文會過節嗎?該過節嗎?然後我又突然想到,不知道你結婚後,是不是還會每一年節日都細心準備禮物和節目?每次想到你過去和我說你為你女朋友準備的禮物,我都要不禁讚嘆你真是浪漫到令我快要噁心。不過我沒有吃醋呢!真有趣,我現在才發現,我從來沒有對你的女朋友,也就是現在的老婆吃醋或嫉妒過。算了,我面對你的心態,我本來也沒有懂過。

嗯。我還是買盒巧克力好了。

快五點的時候,手機響了。林海文問我在哪,他過來找我。和昨夜的他相比,他今天真是精神奕奕多了,也沒有去年掃墓回來那副去了半條命的模樣。是因為和她見面而且相談甚歡嗎?我知道我用了很奇怪的詞彙:見面,相談甚歡。反正就是那個意思。

其實我也很想見你,我只是說沒有必要,那不代表我不想。

見你做什麼?說再見嗎?但是說了又怎樣。我第二次去找你,還不也是為了和你告別。我們最後一次碰面,我送你去巴士總站坐車回家。我目送你上車,我目送巴士走遠。隔著黑色的玻璃窗,我們兩個一直打手勢要對方先離開,你沒有看到的是我忍不住掉下來的眼淚。每次都想這次是最後一次,但是見了面,怎麼可能還會想說再見。所以沒有必要。

還是你聰明,根本不要見我,這才是真正畫下句點的方法。我一直很喜歡雅歌塔克里斯多夫在惡童日記三部曲裡的一段話:我們既然決定分離,就是徹底的分離。分離需要的不是國界,而是安靜。

「分離需要的不是國界,而是安靜。」多麼真實又殘酷的一句話。我一直認為我比你聰明,但在我們之間做出明智決定的,卻一直是你。我一直以為我做的那些事,叫做愛。不,我想那叫做無知任性。我想那叫麻煩。

我很惱怒這些逼我著魔的念頭。突然,我莫名所以地對林海文產生妒忌。

「很冷嗎?」

我感到林海文握了一下我的手,於是回神:「嗯?」

「你剛才看起來像有朵烏雲飄在你頭上。」林海文開玩笑地問。

「這跟很冷有關係嗎?」我還認真了。

「反正都是你看起來不太好的意思。」林海文聳聳肩。

我瞪了他一眼:「沒事啦!」但是林海文還是望著我,表情是認真的。我笑了,柔聲說:「真的啦!」

林海文摟摟我的肩,問:「我想找我以前的好朋友出來一起吃晚飯,可以嗎?」

「當然可以啊!我一起去嗎?還是你們想自己吃嗎?我可以自己先回飯店沒關係。」

「當然是要你跟我們一起,我只是怕你不願意。」

「怎麼不願意?我這麼熱情好交友,我是俠女耶!」

「喔,又是俠女了?」林海文笑睨了我一眼。我推他一把,他邊笑邊拿出手機,我聽到他說:「Hey, what’s up? Yup, I’m in town now, with my girl friend. You wanna have dinner together?......

□□□

雪停了。

因為時差,我和林海文兩個早就疲倦得睡意濃厚,連到處亮著的浴室燈、立燈、床頭燈通通都懶得關。他從背後抱著我,我們像兩隻契合的彎彎湯匙。意識朦朧中,我聽到他說:「我愛你。」

我愛你後面,並沒有接任何人名。

但是不重要,因為我理解。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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