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安靜,現在一定是三更半夜吧。
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因為我額頭正抵在一張硬桌上。我剛醒來,連眼都還沒睜開。
我也還沒打算要睜眼。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感覺很好,自己一個人,靜靜的。
其實我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一個人。我連我在哪都搞不清楚。如果我在一張桌前睡著,表示我應該是在自己家裡的書桌前,或是公司的辦公室裡。我總不會在飯館的餐桌上睡著吧!
要我憑額頭的觸感,分辨出我靠著的是家裡那張從家俱大賣場買回來自己組的鐵皮電腦桌,或是公司裡那張我相信是廉價品的辦公桌就強人所難了。畢竟我從學校畢業後就幾乎沒有在桌上睡著過的經驗。
應該是在家,因為我沒那麼認真,會留在公司挑燈夜戰。如果在家我幹嘛不上床睡?
我幹嘛不乾脆睜開眼,抬起頭?
我就不想動,也懶得在乎。
我在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經很久沒有感到如此寧靜輕鬆。別誤會,我的人生雖然沒有什麼大成就,但可以說是一直很平順。心靈的挫折與空虛現代人誰沒有,但我至少從來不用為生活憂愁:戶頭裡總有讓我不至面臨經濟拮据的存款、有份穩定的工作、兩個不算親近但至少沒讓我操心過的小孩、還有一位偶爾會有些小爭執,但一直都很支持我的老婆。
現在想想,才發現原來我的人生還算挺圓滿的,沒有什麼遺憾,只是有段回憶始終不輕不重壓在我心裡。
其實我並不常回想起這段過去,只是它就在那,隨著我每一口呼吸起伏、每一下心跳躍動,成為我生命的一部份。所以我的快樂總有個限度。
我一直都掛念她。
而現在,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感到我不用擔心了。這是我好多年來第一次想起她的笑臉時,不會接著想起她無法抑制的眼淚;這是我第一次想起她時,心裡沒有跟著升起一份愧歉感。
我記得她,然後我笑了。我真喜歡這種感覺。沈浸在往事裡。
如果我不睜開眼睛,我應該可以快樂的睡著,然後做個快樂的美夢吧!
□□□
「答答」
別吵啊!
「答答」
到底什麼鬼聲音?
我不甘不願地抬起頭,但仍是下巴抵著桌面,想當作一種愚蠢又無謂的抗議。但是眼前的景象卻讓我馬上挺直背脊。
我在一間很昏暗的房間裡,看不到門、看不到窗,只看得到牆的隱約輪廓,但感覺起來不大。
我根本不記得我有來這鬼地方啊!
我也根本不認得這鬼地方啊!
難道我被綁架了??
要命,趕快澄清一下我沒什麼財產,對方一定是綁錯人了。
我面前有個女人,就坐在我對面。剛剛我頭靠著地方是張磨得發光黑色石桌,桌上燒著一杯蠟燭,所以我還看得清女人的長相。
她紮著一隻馬尾,馬尾的尾端垂落胸前,黑髮,很長,微微捲著。燭火的照耀下看不清她的膚色,一雙炯炯有神的黑瞳閃耀著冷光。她的雙唇緊抿,跟眼神比起來蒼白一點,顯得略欠血色。她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看起來也不是冰冷,而是嚴肅。
她就是綁匪?可是看起來不太像。或許只是奉命看守我的人。見到眼前有人,才想起剛才的聲響大概是她用穿著高跟鞋的腳在地板踏了兩下的聲音。
然後我現在才想到,剛才實在靜得太不像話了,一點點聲音都沒有。現在看到四周,我可能是被鎖在一間密閉的隔音房裡。我早該想到的,如果在家裡或公司,就算半夜,多少都還可以聽到室外的聲響,偶爾經過的車聲啦,風聲啦,等等之類。不過你能期待我什麼呢?我只是一個平凡的上班族,又不是電影裡老是被人追殺的主角,哪會察覺到這種事情。
何況,我早點想到也沒用。
那女人,目前看起來沒有傷害我的意思,我清了清喉嚨,想要出聲,卻被她趕在前面。
「你記得你是誰嗎?」她問。不帶感情的音調。
我真的一定是被綁架了!綁匪一定重擊我、或用麻藥迷昏我,所以才怕我醒來後一時有記憶缺失的情形。
可是我沒感到什麼不適啊!
我點點頭,然後問:「我在哪?你們要什麼?如果你們要勒索我恐怕你們找錯對象了。」我沒有看不起女性的意思,可是我想她應該無法獨力完成綁架的工作。
但是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放了一張照片到我面前:「你記得她嗎?」
她沒理會我的問題讓我有點生氣,可是我一低頭看到那張照片,心裡馬上就緊揪起來。
那是她。她出了什麼事?
我當下第一個反應是,原來被綁走的人是她。他們是找我來談判的,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找上我,畢竟我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聯絡。
可是轉念一想,也不對啊,她早就過世了。我還參加了的她的喪禮。
我沒有再出聲詢問,反而又看了那張照片一眼。我不知道她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照的,我想應該是我們斷了聯絡之後。她看起來又老了一點,雖然臉上掛著她一慣的笑容,但是彎彎的眼裡卻沒什麼笑意,藏不住倦容。
「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那女人又問。
「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我只是要問你一個問題,你回答了我就讓你走。」
現在詐騙案件那麼多,這是什麼新手法?
「你還記得她?」女人指了指照片,又問一次。
「我不認得她。」我否認到底,看她怎麼玩。
女人臉上流露不耐煩神情,但是她臉上有表情的時候反而沒那麼嚇人,我倒覺得她這樣很美。天啊!男人真是沒用,什麼關頭了還念念不忘注意美色。
「我知道你認識她,省省這套吧!我只是要確定你還記得她。我再說一次,我只要你回答我的問題,我沒想從你身上撈什麼油水。你以為你有什麼油水好撈嗎?」
真傷人。
「你的問題就是我記不記得她?」我反問。
「你為什麼廢話這麼多?回答問題不行嗎?」
「那你告訴我你到底要做什麼不行嗎?」
「我告訴你了。你不信我不關我的事。」
好吧!這樣玩下去實在不是辦法。我先退一步好了:「我記得她。然後呢?」
「如果人生能重來一次,你會願意選擇她嗎?」
這什麼狗屁的老套問題?這是整人節目嗎?還是詐騙集團決定先對我動之以情,讓我鬆懈之後更好騙?
女人看我沒有反應,於是說:「這就是我要問的問題,你回答後就可以走了。」
是嗎?可是我實在不想回答:「都是過去的事,問這種沒意義的問題幹嘛?」
「反正不管你怎麼回答,都不會改變任何事,就大方磊落老實回答會怎樣?」
女人眼裡寫得一清二楚「懦夫」二字。但是我沒有被激怒。我不是冷靜,也不是EQ高,我只是……氣不起來。
我願意嗎?我老是說不可能,沒有必要,但那不代表我沒想過。
假如過去的那幾個時間點我們都做了不同的選擇,好嗎?我不是不滿意現在所擁有的,我只是貪心,我無悔現在的人生,我真心愛我的家庭,但是我也想一段和她一起的人生。
「願意。」我只給她兩個字,我看她接下來怎麼做。
「好,你可以走了。門在那。」一說完,她就頭也不回走了。留下我一人瞠目結舌。我茫然地推開椅子,打算站起來,我想打開門後,八成會看到討人厭的節目主持人跟我傻笑大喊:「Surprise!」。慘了,如果這節目被我老婆看到,又少不得一場冷戰。真孬!不知道那個王八蛋這樣出賣我,還提供製作單位她的照片咧!玩得也太過火了!
但是我不確定我推開門後會發火。
在別人眼中我恐怕是很軟弱地站起來,卻感覺雙腳一陣發軟。大概,我又倒回桌上了。
□□□
女人一離開房間,就看見男人一臉不認同的神色。於是她先發制人地開口:「你還不是借我人了,就少說幾句吧!」
男人莫可奈何地把不認同的神色收起,淡淡地說:「我們是作家,這是我們的工作,你何必自責?」
「你要我說多少次,我不是自責。」女人面無表情。
「那你為什麼想幫他們兩個重寫?」男人倒是逮到機會,不著痕跡地咄咄逼人起來。
「因為我也厭倦了一成不變看著那些人按照我們的劇本上演,不行嗎?」女人挑釁似地斜睨了男人一眼。
「你再寫一次,他們還不是只能按照我們的故事走完人生。」
「怎麼可能一樣。」
女人隨隨便便給了幾個字搪塞,男人知道她決定的事多問也無益,何況如果他真反對,他一開始也不會幫她:「好吧!隨你了。這是他的故事,拿去吧!既然你要幫他們兩個重寫,你會需要的。」
「不用了。」女人嘴角揚起一個淡淡的,勝利的微笑。
男人挑了挑眉。
「她只要我問他,這樣就好。」
「真無謂,果然很像你筆下的人物。」男人笑了起來。
女人聳聳肩,不做回應,只是揮手向男人道別:「謝謝你把他借我,我欠你一次!」
男人目送女人的背影,她的馬尾左右一搖一晃,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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